我与南园

如果说这座小城里还有什么可爱的去处,应该就是南园了。

万历年间的首辅王锡爵建了这座小园,在这里赏花论道。大书画家董其昌曾在此赋诗,文坛领袖王世贞曾在此题匾。据说,脍炙人口的昆曲《牡丹亭》是在王锡爵的支持下才得以面世,而这里就是《牡丹亭》第一次演出的地方。

回溯过去,竟已过了四百年。春秋更迭,物是人非,曾经在这里发生的风流往事都已经湮没于尘烬,昔日权宦的私人居所也已变成了公共景点。

我初识南园,大概是在初中。学业繁重的时候,总想着去哪里散散心。听说,在这里可以找到所有秋天的颜色。

菊展是一年一度的盛事。你可以找到穷尽你的想象所能描摹出的所有色彩的秋菊,它们无一不在热烈而骄傲地绽放。那些花瓣,或是规整而有序地排列着,或是狂放而张扬地散落着。若逢一场秋雨,吹过一阵萧瑟的冷风,则又是另外一副光景了。银杏叶和枫叶从树上飘下,在空中打着转,落到地上,盖住了长满青苔的地砖。砖上那些斑驳的痕迹,大概是名为岁月吧。

南园位于喧哗的闹市,里面却是别有一番天地。而我坐在这里,日光的影子透过石亭的缝隙洒在桌面上,我张开一本厚厚的旧书,成为了南园的一部分。

那本书是村上春树的《挪威的森林》,依稀记得里面有一段话是这么写的:

“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片森林,也许我们从来不曾走过,但它一直在那里,总会在那里。迷失的人迷失了,相逢的人会再相逢。”

前年初夏,和肖洁同游南园。

那天的云是懒散的,阳光也很好。

她撑着一把遮阳的伞,穿着像云一样白的T恤衫。简单地梳了一个低低的马尾辫。扎头发的皮筋,一粒粒红色的,又与红豆十分相像。

午饭,是在南园旁边的和乐满屋吃的。曾经太高还在南园路上时,同学们经常在放学后于此约会。屋内的装饰很用心,桌椅整齐干净,光线明亮温暖。鸡排咖喱饭,鸡排很大,咖喱也很好吃。从那以后,肖洁常常点和乐满屋的外卖。

路上有一家卖绿豆汤的小店,店主是一位本地口音浓重的婆婆。苏式绿豆汤,像苏州的园林一样精致。除了绿豆之外,还有糯米,薄荷,冬瓜糖,金桔,蜜枣。在一个小小的碗里,不仅冰凉解渴,卖相也十分可爱。我们一起喝了绿豆汤。

初夏,南园的荷花含苞待放。花瓣尖尖的,粉里透着白。用荷花比作少女是老套的比喻了,但要我来说,着实没有什么更恰当贴切的说法。她们亭亭玉立着,微微含笑。回想起来,竟是那样地难忘。

回去的路上,在公交车站等车。夏日的天气总是说变就变,忽然间暴雨已至。肖洁的伞很努力地抵挡着狂风和大雨,可惜收效甚微。刚刚错过了一班公交车,我们在车站等了很久。雨下的好大,地面上的低洼处,眨眼间就泛滥成一片汪洋。然后水流一股一股地冲刷下来。

路过的车开的飞快,溅起很高的水流,把我们俩都淋湿了。

狼狈地抱着背包,几乎睁不开眼睛。她笑着说,淋雨是体验生活的一种方式。

碰到这么大一场雨,两只落汤鸡竟然没有一丝不愉快。

肖洁上车前,硬把她的伞往我手里塞。

回家后,她悄悄地发了一条语音消息,很快地又撤回了。

“就算大雨把这座城市颠倒,我会给你拥抱。”

我回家的路是很跌跌撞撞的。路上有很多处,积水可以没过膝盖。骑过那些地方的后果可想而知了。绿化带都被淹了,我磕到了两次绿化带。裤腿,袜子,都是又湿又脏的。回家之后,洗了整整半个钟头的澡。

去年的生日,胡佳琪要为我准备生日礼物。她觉得最好的礼物一定不是买来的,于是从十月份就开始思考这件事。

她知道我深爱着这个园子,从上海专程来到南园。在这里拍下了照片,写了文字,打算在我生日的时候寄给我。

你知道吗?

那样的感觉是很奇妙的,我在南园中曾经虚度的许多时光,游离的思考,产生的许多感情,在那之前从未有人在意过。他们不知道大雪落下的时候,百年的红梅还在开;他们不知道下午的鹤梅仙馆里会有老人唱戏;他们不知道雨水积在荷叶的叶面上形成的小水潭是什么样的,也不知道鸭子们排队游过小桥是什么样的。

这些我从未告诉过别人。我并不期待着他们能懂。总是有很多人说着自己能懂,其实说着一些完全不相关的话。每个人都是一团火,路过的人只能看到烟。

但那天我突然开始幻想了。

因为那天,有人想要走进那个瑰丽宁静的世界。

那是一种惊喜至极以至于惶惑的卑怯。

那是一种孤独苦闷却得到和解的释然。

可惜的是,我没能收到这份生日礼物。我们有了一些矛盾。十一月,我们约定不再以写信的方式联络,而我的生日在十二月。

她给我准备的礼物是这段她的旅程,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。但是她到底拍了一些什么样的照片,写了一些什么样的文字。她在南园里所看到的,究竟是不是我在南园里所看到的,而她的心情和感受又是怎样的。这些,我都无从得知了。

六月份的时候,高考结束了。半个月之后,肖洁离开了这个不属于她的城市,回到桐城。我们就那样轻描淡写地说了再见,即使我们都知道,她或许不会再回到太仓了。就像一本故事书,写到了最后一页,就再也没有可以写的地方了。

再见,大概指的是,此生再难相见。

但也没有什么值得遗憾的。告别是人生永恒的命题,孤独也是。

即使是从小抚养你长大的父母,有一天也要和他们说再见。生死是最大的告别,能够接受生老病死的规律,为什么不能承担离别呢?

胡佳琪走进了那个世界吗?我想,应该没有。在长久与南园的相处中,它于我已经不是一个地缘意义上的概念了。在南园的那些记忆,被抽象,揉碎了而后重组,然后慢慢随着时间的流逝积淀着。它们组成了我的南园,而独属于我的那座园子,是别人进不来看不到的。

她也许也看到了些什么,但那些体验是我不能够分享的。即使辞藻再优美,用词再斟酌谨慎而精确,发生过的事终究还是是失真了。她也许走进了一个世界,但那是她的世界。

“就算大雨把这座城市颠倒,我会给你拥抱。”

肖洁在发出那条语音消息的不到一分钟就把它撤回了。或许她没有想让我听到。

那家很好吃的和乐满屋关了。最后一次看到的时候,里面的桌椅歪七扭八地叠放着,布满了厚厚的一层灰尘。

我又想起了那个独坐在亭子里读书的午后,南园里是空荡荡的,只有花草,石桥,落叶和我。

书里还写了一句话:

“即使是你最心爱的人,心中都会有一片你无法到达的森林。”

那真是好宁静的一段时光,听着树叶沙沙地响,荷塘里不时泛起一圈圈涟漪,我抬起头,看着周围的世界,

这里,怎么这么空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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